第254期 中華民國114年05月29日發行
臺灣人‧臺灣事
妳好，車掌小姐！
文／林小雁／本館編輯組專員1929年7月3日《臺灣日日新報》報導一則發生在臺中的公車事故新聞〈沙鹿自動車 因駛速度 車掌觸樹落田 一時不省人事〉，內容大致如下：
臺中州大甲郡沙鹿梧棲間中之豐中自動車，為運轉手者，乃靠其技能，於運轉時，或疾走如飛，或探望車外行旅婦女，或與車中婦女談心，致頻有事故。如去三十日［6月30日］，上午十時餘由梧棲發至沙鹿，赴乘列車之一四一號車，因駛速度，而該車掌，通稱大鮘立於車外，揚揚得意，手舞足跳，不意被觸路樹，飛擲落在田中，一時不省人事，幸乘客為之相救，使得甦醒，有呼吸聲，即開往臺中方面治療。似此運轉手，時常視色如命，以致行駛不慎云。（註1）
報導中，這位公車司機（運轉手）開車時常不專心，喜歡仗著自己駕駛的技術高超，不是疾速如飛開快車，就是偷看車外經過的婦女，再不然就是和車內的女乘客聊天，導致交通事故頻頻發生，堪稱危險駕駛的最佳案例。而他的搭檔—車掌，在行車中的危險行為，也是不遑多讓，竟然敢在公車行駛中，讓身體超出車身外，興奮時甚至還會手舞足蹈，忘乎所以陶醉在洋洋得意的喜悅中。然而，他沒注意到路旁的樹木，因此被樹枝撞擊，整個人彈飛出車外，摔落在田地裡，當場暈倒不省人事。不過，幸好車上有乘客迅速施以援手，才將他救醒，並且緊急送往臺中救治。這場事故雖然最終無人傷亡，但卻凸顯出那個年代的司機與車掌，對行車安全的忽視。現今看到這則舊新聞，除了會露出莞爾一笑之外，也不禁令人勾起對臺灣早期公車「車掌」的好奇心。
日治時期，公車稱為「乘合自動車」，車上除了配置一位「運轉手」之外，還有一位「車掌」人員。車掌主要的工作職責就是售票、剪票及協助司機出車，除此之外也負責照顧車內的事務，包括接待乘客及車上清潔等事宜。臺灣人普遍的刻板印象，車掌都是由年輕的女性人員擔任，而且是車廂裡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角色。當公車停靠站牌時，她們總是敏捷地上車下車，為乘客遞上車票，並且在細心掌握車上乘客動向的同時，指揮司機何時要開車、何時該停車。那一聲清脆的口笛聲，（註2）伴隨著她們甜美的聲音，往往成為乘客旅程中的插曲。不僅如此，她們還肩負著照顧車上秩序的責任，提醒乘客小心站穩，幫助年長者或行動不便的人上下車，是臺灣人早期的交通記憶中一道美麗的風景線。
其實在公車引進臺灣初期，（註3）車掌這項職業都是由男性擔任，直到1921年，才迎來第一位女性車掌，（註4）在民風保守的年代，可算是一件頗為奇特的事情，還因此登上了當年《臺灣日日新報》的新聞。根據該則新聞報導，這位女性車掌約30歲，是一名已婚婦女，顛覆傳統認為車掌都是由未婚妙齡女子擔任的印象。由於當時的臺灣社會，女性受到傳統保守觀念的束縛，可以選擇的就業機會非常有限，公車業者起初也只招募男性車掌，因此這位女性車掌的出現，除成為首例外，更因其就業選擇，不僅僅代表個人有著打破傳統框架的勇氣，更是象徵著女性逐漸從家庭步入公共空間，開始參與社會勞動的轉型過程。
1928年，臺灣的公車業者逐漸接受女性從事車掌職業，「臺北乘合自動車會社」是第一個主動招募女性車掌的業者，當時招募條件需為小學畢業的女性。（註5）首批錄取的車掌，計2名日本女子和4名臺灣女子。（註6）雖然在初期，業者對於女性是否能夠勝任這項職業，仍然是抱持著懷疑的態度，但女性特有的溫柔、親切及細心特質，在工作上也逐漸展現出其獨特的價值。這些特質，不僅提升了乘客的乘車體驗，也讓女性員工成為提高服務品質的商業策略之一。（註7）因此，其他的公車業者見到有此成效，也開始紛紛跟進，（註8）甚至還有業者決定完全取消男性車掌的職位，全面改用女性人員。（註9）這項改變，足以說明女性在職場上的角色，在不知不覺中，已經逐步得到社會的認可，更是反映人們正漸漸地意識到，女性在公共事務和商業運營中的重要性。
隨著女性車掌逐漸受到民眾的讚許與歡迎，公車業者招募標準也開始有所調整，其中最明顯的就是對年齡的限制。例如，1932年臺北市公車的車掌招募規定，應徵者須為14至25歲的年輕女子。（註10）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年齡要求，可能是基於職業形象的考量，也可能是希望車掌能以青春活力來吸引更多的乘客。而且自從開放招募女性車掌之後，車掌職業對女性而言，吸引力也與日俱增，往往一開缺，就吸引遠超錄用名額數十倍的應徵者前來報名，甚至有應徵者不辭路途遙遠，從外地趕來參加面試。（註11）面對如此激烈的競爭，業者對應徵條件也越發嚴格。除了年齡限制外，外貌也成為重要的考量之一。1934年臺北市公車的一則招募啟事中，就要求應徵者須為「容姿端麗の女性」。（註12）
戰後，此用人標準仍然延續，甚至更加嚴苛，不僅年齡範圍進一步限縮，對容貌等外在條件的要求也更加明確。（註13）然而，這樣的做法卻也引發不少批評。有聲音認為，過度的以貌取人，卻忽略了內在的素質涵養，這種標準既不公平，也未必符合職業的實際需求。（註14）在臺灣早期，車掌相較於其他職業而言，其實薪資待遇算是比較優渥，因此在當時是許多年輕女性嚮往的「夢幻職業」之一。除了薪資報酬高之外，車掌這項職業對於許多少女而言，更是專業、自信與美麗的象徵。
然而，作為公共服務業的一部分，車掌的工作性質，使她們的言行舉止特別容易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，一些關於車掌小姐的負面報導，就經常登上報紙版面，並且伴隨著聳動的標題，吸引讀者的目光。（註15）這些新聞報導中，有些是詳細的描述具體事件，有些則是針對她們的工作表現加以抱怨，或者是一些情緒化的批評。之所以會有如此情形，可能跟她們的工作性質密切相關。首先，售票和剪票是車掌的主要職責，雖然大多數的乘客都能遵守規定購買車票，但是仍然有少部分的人，試圖佔便宜，例如短報車程或者是幫已經超過規定年齡的孩子購買兒童票等。當車掌糾正這些行為時，有些人選擇視而不見，有些人則是撒潑吵鬧，甚至還有人對車掌進行人身攻擊。此外，車掌在指揮司機開車和停車時，也經常成為乘客情緒宣洩的對象。在早期，公車是民眾出行最重要的交通工具，一些熱門路線在尖峰時段經常人滿為患，當車掌因車上載客量已無法再容納更多人時，會有遇站不停的情況，而引發候車乘客的怒火，就曾出現有民眾因不滿，朝車窗丟石頭攻擊的極端行為。不僅是候車的乘客，在車上的乘客也可能因為下車需求未被聽見，而感到憤怒。有時候可能是因為乘客的下車提示聲音太小，車掌未聽見；有時候則可能是因為車掌所播報的站名乘客聽不清楚，以致未能及時提醒停車。諸如此類因過站不停車，而導致乘客發怒或者是攻擊車掌的新聞，也是屢見不鮮。除此之外，車掌維護公共安全及秩序、服務態度不周到，或是未能展現親切微笑等等的小細節，都可能成為惹怒乘客的導火線。（註16）
這些刊登在報紙上的衝突事件，其實只是冰山一角，現實中所發生的不愉快事件，可能遠比報紙上來的多。（註17）為了緩解乘客與車掌之間緊張的關係，並強調車掌在面對顧客時，能保持冷靜專業，讓顧客感受到尊重友善，管理當局也曾對她們提出一些期待與要求。1962年，時任臺北代理市長的周百鍊先生就曾公開表示對車掌小姐的建議，除了針對引發矛盾的部分提出具體意見之外，他更勉勵車掌小姐應該要任勞任怨，發揮國民傳統的「忍耐」精神，為民服務；臺北公車處處長何柏林先生則要求她們必須遵守「打不還手、罵不還口」及「服務第一、乘客第一」的準則。（註18）
除了口頭上的勉勵之外，有些公車業者會舉辦車掌訓練班，或訂立特殊考核制度，來提升車掌小姐的服務品質，如臺中公路運輸處於1965年首創一套針對車掌服務態度的考核記點辦法。此辦法不僅只是對車掌的行為進行懲處，更直接影響她們一整年的考績。其執行方法是由該處主任或高等職員在上班時間，隨機到各車站或是車上，暗中觀察車掌的服務態度，見到缺失就會記「點」。累計18點時記申誡一次，27點記過一次，81點記大過一次；反之，若車掌在2個月內未被記點，則記嘉勉一次，連續半年未記點者會獲頒獎章，若達8個月則加頒獎狀及獎品。據說，這套考核制度的「成效」相當顯著，許多車掌小姐在工作與服務態度上，都有明顯的改善。（註19）為了進一步激勵車掌小姐的服務態度，在那個年代也有模範車掌的表揚活動。（註20）
翻閱這些年代久遠的舊報紙，雖然無法完整描繪出車掌這一項職業在臺灣的歷史發展軌跡，但卻可以觀察從日治時期的萌芽，到戰後逐漸成熟的過程，勾勒出女性從家庭走向社會勞動的轉型樣貌。車掌小姐以她們的專業、耐心與親切，成為當時臺灣交通文化的重要象徵。然而，伴隨著職業光環的，則是她們在工作中所面臨的多重挑戰與壓力。從應對乘客的不滿，到管理當局給的嚴苛規範，車掌小姐的經歷，充分映射出早期社會對女性角色的期待與限制。儘管歷史已翻開新頁，車掌的身影難再復見，但她們的故事卻提供一個思考性別平等、職場文化與公共服務的珍貴視角，也見證了臺灣歷史社會變遷中，女性力量的崛起。
註釋：
註1：〈沙鹿自動車 因駛速度 車掌觸樹落田 一時不省人事〉，《臺灣日日新報》，1929年7月3日，夕刊，漢文版，4版。
註2：早期的公車沒有設置拉鈴或按鈴供旅客提示下車，而是靠車掌吹哨（口笛）來提醒司機。
註3：臺灣的公車事業，始於1913年，由日本人高松豐次郎經營的「同仁社」首次開啟的北投溫泉公車線。〈北投行乘合自動車 公共浴場行き開始〉，《臺灣日日新報》，1913年6月15日，7版；Facebook/台灣探險團/聚珍臺灣，〈歷史上的今天〉，網址：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twmemory/posts/1358005870986760/（2024年12月3日點閱）。
註4：〈臺灣最初の女車掌 南暑へ許可出願〉，《臺灣日日新報》，1921年8月12日，7版。
註5：〈乘合自動車會社 募集女子 試用為車掌〉，《臺灣日日新報》，1928年2月19日，4版。
註6：〈女の車掌採用〉，《臺灣日日新報》，1928年3月13日，2版。
註7：〈親切で美人の女車掌募集 歡の深い臺北市の註文〉，《臺灣日日新報》，1931年5月30日，2版。
註8：〈臺中／用女車掌〉，《臺灣日日新報》，1932年7月16日，4版。
註9：〈改用女車掌〉，《臺灣日日新報》，1930年9月4日，4版。
註10：〈女車掌募集 臺北市バス譯て〉，《臺灣日日新報》，1932年5月7日，7版。
註11：〈自動車課募女車掌應募百名以上〉，《臺灣日日新報》，1933年2月15日，8版。
註12：〈女車掌を募集〉，《臺灣日日新報》，1934年7月26日，11版。
註13：〈招考公路車掌，歡迎少女報考〉，《臺灣民聲日報》，1971年12月13日，4版。
註14：〈招攷車掌以貌取人，忽視服務雖美何用〉，《臺灣民聲日報》，1971年7月25日，4版。
註15：〈兵與女車掌〉，《臺灣民聲日報》，1954年8月23日，6版；〈如此車掌！〉，《中國日報》，1956年12月29日，2版；〈血盆大口，咬傷乘客〉，《中國日報》，1957年4月22日，4版；〈彰化客運女車掌，涉嫌毆打五個小學生〉，《臺灣民聲日報》，1966年5月1日，5版。
註16：〈到站不停車律師摑車掌〉，《中國日報》，1957年2月8日，4版；〈女霸王發威，咬傷女車掌〉，《臺灣民聲日報》，1969年2月9日，3版。
註17：〈車掌小姐之言〉，《臺灣民聲日報》，1962年4月30日，5版。
註18：〈車要開得穩細心關門任勞復任怨時常說謝謝〉、〈打不還手罵不還口，說話應有禮貌服務乘客週到〉，《臺灣民聲日報》，1962年12月24日，3版。
註19：〈台中公路運輸處舉辦車掌訓練班，加強服務：輪流調訓，為期一週：嚴格認真〉，《臺灣民聲日報》，1964年10月23日，2版；〈車掌小姐當心記「點」！〉，《臺灣民聲日報》，1965年6月10日，4版。
註20：〈高玉樹招待模範車掌〉，《工人報》，1955年4月1日，4版；〈慶祝婦女節大會招待模範女車掌〉，《工人報》，1956年3月11日，4版。
參考書目：
1.報紙
《臺灣日日新報》，1913、1921、1928-1934。
《臺灣民聲日報》，1954、1962、1964-1966、1969、1971。
《中國日報》，1956-1957。
《工人報》，1955-1956。
2.網頁
聚珍臺灣，〈歷史上的今天〉，2024年12月3日，收入Facebook/台灣探險團/聚珍臺灣：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twmemory/posts/1358005870986760/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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